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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刘涛
李佩甫小说既表现乡村,亦书写城市。城与乡的二元对立、并置和互渗,构成他系列小说的深层结构和主题,他的创作个性与艺术底色之形成,与此有相当关系。
李佩甫小说在题材上大致可分为乡村与城市两个系列,前者代表作有《羊的门》《田园》《豌豆偷树》《红蚂蚱绿蚂蚱》《村魂》等,后者代表作有《城市白皮书》《底色》《等等灵魂》等。但是,这种题材的划分是非常浅层次的。在李佩甫那里,无论是乡村题材还是城市题材,他都是把它放置在乡村与城市二元对立和并置的结构中来处理的。甚至可以这样说,李佩甫的小说,凡是故事主题处理得比较有深度,人物形象塑造得比较生动,具有较为复杂的艺术韵味,让人一读之下难以忘怀的,都具有这种乡村与城市二元对立并置的深层结构。李佩甫小说中,《羊的门》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一部,笔者之所以这样说,是因为这部小说为当代文坛奉献了“呼天成”的独特形象。他用四十年的时间经营“人场”,身在小小的呼家堡,但其权力触须却能伸展到省城甚至京城,可谓人精。作者通过塑造这个人物形象,来剖析平原人的生活智慧、生命哲学,探究人性中的善与恶。很显然,这部小说故事的讲述,形象的塑造,皆是在乡村与城市的二元对立并在深层结构上展开的。因此,小说的主要人物形象“呼天成”虽是一地道农民,乡村叙事所占比重很大,但这部小说却并非纯粹的乡土小说。《城的灯》《生命册》同样如此。《城的灯》通过冯家昌的故事,写农民对乡村的背叛和对城市的占领,通过刘汉香的故事写农民对乡村的奉献与坚守。两个形象比较起来,冯家昌的形象无疑更有深度,之所以如此,和作者把这个人物放置于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中来塑造有关。乡村的苦难与屈辱驱使冯家昌在城市打拼,最终使冯氏四兄弟全部进入城市,实现了冯氏家族由草食族到肉食族转换的计划。《生命册》通过吃乡村“百家饭”的吴志鹏探讨城市与乡村的关系,这部小说的叙事动力、形象塑造、思想深度与小说城乡二元对立的深层结构间同样存在内在关联。
城乡二元对立的深层结构,也体现在李佩甫小说的结构模式上。他的许多小说都采用了乡下人进城的模式,即主人公在乡村受难——进入并占领城市——回到乡村——再次离开乡村。当然,不同小说在具体情节细节上不可能完全一致,但大致情节架构是相似的,例如《城的灯》中冯家昌及其三兄弟的故事,《生命册》中吴志鹏的故事,《李氏家族》《败节草》中李金魁的故事,《田园》中杨金令的故事,《无边无际的早晨》中李治国的故事。这些小说的主人公通过上大学或参军等途径离开乡村,通过一番艰苦打拼,与城市女人结婚,成功进入城市,由于某种机缘,再次回到乡村,最终永远离开乡村。以上小说中,《田园》的故事与其他故事稍有不同。其他故事的主人公是成功进入城市后,作为胜利者回到乡村的,《田园》中的大学生杨金令则是被城市女人抛弃、丧魂失志后被父母接回乡村,在故乡田园中重温儿时记忆,体悟农民生活的伟大与庄严,在重新汲取生活动力后再次离开乡村。杨金令虽以失败者身份回到乡村,但与上述小说主人公一样,他也选择再次离开乡村,且永远不再回来。
李佩甫小说的情节结构模式,讲述乡村优秀分子对乡村的逃离与背叛,采用的是乡下人视点,揭示出他们对于乡村既爱又恨的复杂情感。他小说的主人公,无论在城市胜利或失败,无一例外皆选择背弃乡村。对于他们来说,乡村(平原)和儿童时代意味着贫穷、苦难和屈辱,这给他们的人生和人格打下深深烙印,是驱使他们逃离乡村、占领城市的原动力。但是,乡村大地毕竟恩养他们,是其人生的起点和来处,例如《生命客》中的孤儿吴志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,故乡就是生养他的母亲。因而,他虽然不愿返回乡村,但与乡村大地的脐带永远难以割断,这也正如他所说,“我身后有人”,“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地,是唯一能拖住我的东西”。他们的身体虽然背对故乡,但精神却时时反顾故乡,怀念土地,因为故乡是他们城市生活的动力之源,生命意义之源。小说主人公对于乡村既恨又爱的复杂态度,也折射出作家对乡土的微妙情感。李佩甫既以理性态度批判乡村,深刻剖析人性之恶,又在情感上贴近乡村,致敬乡村。他的小说和散文,写到乡村的夜,平原的草,深情,灵动,神来之笔自然涌现。他最好的文字,都在乡村书写这一部分。有时干脆使用第一人称“我”来抒发其乡村之情。小说之“我”当然非作家之“我”。作家动情处却往往在人称使用上不经意间流露。
与对乡村的复杂情感相比,作家对于城市的态度要简捷得多,就是批判和否定。乡村虽然贫瘠落后,但进步的“城市”在李佩甫小说中却并不以正面形象出现,他揭示更多的是城市作为权力、知识对人的异化与控制,造成人的精神堕落和道德败坏。人物形象塑造上,小说的都市人多为负面形象,如《城市白皮书》所塑造的“背诵人”“口号人”“钢笔人”。《送你一朵苦楝花》中的“我”成功进入城市,但是,在这里城市的楼房把他悬在半空之中,让他脱离养育他的大地,心在钢筋水泥铸就的笼子一般的“方格”里冰封。为生存,自身也逐渐成为“面具人”。李佩甫的城市批判在《城的灯》中冯家昌的形象塑造中表现得尤为突出。冯家昌在城市的打拼史同时是一部精神道德堕落史。小说第四章“火柴匣子”隐喻城市的蜗居,也隐喻城市对人精神和自由的辖制。李佩甫对城市的批判与沈从文一脉相承。沈从文的都市小说对现代都市的知识、权力、文明深入批判,其小说的都市人皆以“病人”形象出现。李佩甫小说同样如此,他这方面的集大成之作是《城市白皮书》。为便于城市批判,小说采用现代主义手法,通过一个生病但具有特异功能的小女孩视角,以冷峻的理性态度,透视、剖析都市人的精神病态和异化。
李佩甫小说乡下人进城的情节结构模式,是对当代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某一特定历史阶段、地域的形象化概括,同时又具有超越特定历史阶段和具体对象的象征含义。他的小说中,乡村作为大地代表人的童年、苦难和起点,城市则代表乡下人的成年、拼搏、荣耀与发展。小说主人公对乡村的叛逃是必然的,因为人的成长都是以对童年的舍弃和否定达到的。但对于他们来说,乡村同时又意味着“出处”与“来路”,我们虽能背离,内心深处却永远无法忘怀。忘记它,意味着我们背叛自己的过去,忘记自己的来路。所以,李佩甫小说的主人公对乡村的时时反顾,实质是重回我们的初心,记取人生的来路。
李佩甫小说城乡二元对立并置的深层结构,他对乡村和城市的复杂情感和态度,既充满洞见和睿智,又显露出思想的困惑与矛盾。他的小说主人公身在都市,心无所依,就如《无边无际的早晨》中李治国发出的疑问:“你是谁?生在何处?长在何处?你要到哪里去?……”这种城乡间的漂流无根,是对当代中国一部分人的生存和精神状态的准确反映。但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,城市毕竟是知识、文化集聚地,是当代中国人辛勤和智慧的结晶。中国的现代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城市化。这决定我们的作家必须重新审视城市,以更为积极超前的心态去理解城市,研究城市。城市既包容我们,又塑造我们。城市既可以控制人,但同样可以解放人。因而,在小说中如何重置城市与乡村叙事,重构城乡二元关系,使城与乡由对立并置走向交流互渗,这不但是摆在李佩甫面前的问题,也是摆在其他当代作家面前的重要课题。
刊发于4月14日9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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